一、应用写作学科关键词的确定原则和确立

作为一门学科，应用写作学不仅需要关注学科自身研究的新成果、新思维，而且需要有先进理论的指导，需要始终追随并坚守“现代科学理论和方法发展的前沿阵地，善于充分吸收并消化最新、最先进的自然和社会科学的理论成果”[1]，例如善于借鉴人工智能写作思维和技术、社会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文艺学、中文创意写作学等邻近学科的理论和方法，善于驾驭基于大数据、云计算等新技术带来的文献学、文章学、文书学等传统学科的海量文献资源，以推陈出新的方式开展跨学科研究。

21世纪初，英国学者雷蒙·威廉斯的“关键词批评”进入中国，他独到的研究方法和开阔的理论视野引起我国学者的广泛关注。不少学者借鉴该理论和方法，探寻自身所在学科关键词，在学科基础研究和本源研究方面取得了较厚重的研究成果。但在应用写作研究领域，尚缺乏借鉴关键词理论和方法对学科关键词进行自觉梳理和开拓性研究。然而，学科体系的建构离不开对学科“基石”的打造。基石是支撑学科大厦的根基，所有对学科规律性的认识都依赖于这些基石才能进行理论建构。在某种意义上讲，所谓学科的“基石”，就是学科研究的关键词。

“关键词”（keywords）喻指核心的、重要的术语、概念、范畴和命题。应用写作的哪些语词可以被列为关键词？关键词研究面向的是质疑探寻的过程而非辞典定义的结果。首先，关键词并不等于学科常用词，但“在某些情境及诠释里，它们是重要且相关的词”[2]导言7；其次，关键词不一定是学科已公认的概念和术语，但“在某些思想领域，它们是意味深长且具指示性的词”[2]导言7，而且有可能成为学科公认的概念和术语。

基于上述雷蒙·威廉斯认定关键词的两个原则，笔者从应用写作的当代话语实践向原典文献的历史源头追溯，最终初步确定了四个应用写作学科关键词：应用文、应用场域、发话人和受话人。（见文后附表）

关键词的确立，或“循于旧名”或“作于新名”。在关键词的确立中，除了“应用文”这一核心术语外，笔者并没有使用写作学中更通俗常用的“作者”“读者”“语境”作为关键词，而是用“发话人”“受话人”“应用场域”这三个来自社会语言学的术语，是因为它们作为言语活动的术语，更能体现隐藏在应用文背后的文化和思想，更能全面地反映应用写作学科的历史变迁。特别是当人类写作活动进入智能化写作时代后，这四个关键词更能关联过去、现在与未来，预示出学科的发展趋向。

早就有学者指出：“中国古代文体的生成大都基于与特定场合相关的‘言说’这种行为方式，这一点从早期文体名称的确定多为动词性词语便不难看出。”[3]从《尚书》和《左传》等最早的应用文典籍的记载可见，应用文原典中的“典、谟、训、诰、誓、命”等都是以人物的言语行为方式（对话体）被记载的，后来虽然进入到文本方式，但其“言说”的基本特质不变，在不同时期和不同场域，因不同的原因，以不同的媒介方式延续下来。应用文，特别是公务文书，多以书信体为基本表达形态就是这种特质传承的结果。

2023年初ChatGPT横空出世，国产百度“文心一言”紧随其后，至2024年初OpenAI 发布Sora，让人机交互的写作方式成为现实，并在不久的将来，像电脑写作曾经替代纸笔写作一样，“人机共舞”的智能写作也会成为人类日常工作和生活中的写作方式。Sora即“空”，体现的是从无到有的人工智能写作方式。这一写作方式基于万物互联，对应用写作的最大冲击不是人工智能替代人力写作，而是人需要学会驾驭人工智能，即合理运用AI思维和技能去完成人机交互的写作产品；当人的言语交际能力超过书面表达能力对应用文书面交际产生决定性影响的时候，需要我们重新审视应用文的应用场域。

因此，应用写作是在一定的应用场域中，以应用文文本为媒介装载信息，由发话人传递给受话人的一个完整的话语活动（实践）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应用文、应用场域、发话人和受话人这四个关键词构成了写作要素和学科基石，它们成为这一话语活动中相互依存、相互渗透、相互作用并缺一不可的基本要素，对它们的分析研究有助于人们“从未来的立场追问并返回学科的源头，从未来的立场理解学科的过去和现在，为学科的未来打开新的可能。”[4]51

在应用写作中，这四个要素相互之间形成了动态的整体性联系：发话人和受话人以应用文为核心开展话语实践活动；他们之间的有效沟通，离不开对应用场域的准确把握。笔者选用这四个术语作为关键词，不仅因为它们是构成应用写作完整话语实践活动的基本要素，所有对应用写作的规律性认识都依赖于它们才能进行理论建构，而且因为它们是能够在应用写作的文化思想领域具备更加“意味深长且具指示性的词”，使应用写作关键词研究能够更好地从应用文文本语境的静态研究延展到应用写作场域的动态过程研究、从应用文作者和读者的文本研究延伸到应用写作发话人和受话人的“人本”研究，从而开掘关键词对学科形成和建设所具有的意义深远的文化价值和思想内涵。

二、重视关键词历时层面对共时层面的影响

学科的关键性词语，往往出现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并不断发展变化。所以历时层面是关键词研究的一个重要维度，关键词的发展是一个动态的生成过程，常常处于一个未完成的状态；在同一时期，各家对关键词的解释也会呈现出多样性、多元化，因而共时层面是关键词研究的另一个维度。也因此，关键词研究的目的或许“不是寻求概念的确切含义，更不是规范甚至统一人们对概念的认识和理解”[4]50，而是揭示出隐藏在这些概念背后的文化和思想内涵，从中开启对学科本源问题的重新思考和理解，也即重视关键词历时层面对共时层面的影响，从而让学科建设更具面对当下与面向未来的能力。

当我们“回到威廉斯《关键词》当中的原初立场，即关键词关注的不是文化的‘过往史’而是当代的‘效果史’”[5]，也即关键词研究要把落脚点放在历时层面对共时层面的影响。追踪关键词的词义变迁，梳理词义在历时层面的变化发展，或考察语词在共时层面的差异性，结合关键词研究者黄继刚在《“关键词研究”的理论回瞻及其范式探绎》中的观点，我们不难看到语词意义的延展、裂隙、衍生和转变以及价值意义等方面的嬗变，而词语的更迭、膨胀、收缩、位移、废止、遗存以及复兴的历程，则必然体现出应用写作文化和思想嬗变的过程。换言之，当我们把应用写作关键词放入应用写作话语活动的历史长河中来考察，隐藏在关键词背后的意识形态、权力关系和知识图谱等逐渐浮出水面的同时，这些关键词对当代应用写作的逻辑内涵、学理结构与价值意蕴等方面的深刻影响也会逐步彰显出来。

我国现存最早的文章载体甲骨文和《尚书》，都以应用文为主。应用文是继歌、诗之后中国最早出现的文体之一，故，南朝文学家任昉曰：“六经，素有歌、诗、诔、箴、铭之类”（《文章缘起》）；应用文又是对应于口语而产生的，故，清代学者刘熙载曰：“笔本对口谈而言”“言志之谓诗，述事之谓笔”（《艺概》），这里的“笔”本意是指对应于韵文的散文，但这些散文以应用文为主。应用文的出现终结了中国历史上“结绳记事”的时代：“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易·系辞传下》）所谓“书契”，一是指上古时代的文书，二是指契约之类的文书凭证。

现代应用文的开端，则以1917年新文化运动中北大钱玄同和刘半农分别发表《论应用之文亟宜改良》和《应用文之教授》为标志，对应用写作和文学写作进行剥离，通过“去文学化”改造，强调应用文与文学文、学术文的区别。然而，文学革命运动百年之后，一些学者重提文学文和应用文的关系重构，希望“重拾”文学革命前曾被作为散文关照的应用文体这一脉“被遗忘的”文学传统，“检讨百年新文学发展中存在的问题”[6]。

自古及今，文学文与应用文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1981年，周姬昌基于应用写作和文艺写作的不同，在《武汉大学学报》发表《一门渗透文理科领域的中介边缘学科——创设<应用写作学>刍议》一文，从课程建设的角度正式提出创设应用写作学的设想，后来又编写出版《应用写作学概论》《应用写作学与思维科学》等论著，由此打开了构建和研究当代应用文话语体系的问学之路。当代应用写作研究接续了文学改良运动中现代应用文“去文学化”的发展理路和传统，“趋向于应用写作、论文写作、文学写作三极并置的状态”[7]。然而，由于多种原因，学界一直缺乏对学科“基石”的共识，多数教材编著还停留于低水平重复，应用写作作为学科并没有被真正确立并在更广大的范围内被普遍认可。

在源远流长的应用写作活动中，中华民族创造了自己的应用文话语体系，和文学写作一样，作品中流淌着中华民族在各个时代的文化和思想血脉。作为一项话语实践活动，应用写作与国家政体、民族昌盛、社会运转和百姓日常生活息息相关。魏文帝曹丕有言：“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典论·论文》）如果说文学写作的成败一般只关乎作家个人的荣辱，应用写作的成败则可能关乎人心的向背，甚至民族和国家的命运；如果说文学就是人学，应用文同样是一门为了人、关乎人并且解决人的问题的“人学”。

正因如此，千百年来，应用写作的核心关键词“应用文”，或由“应用”到“应用文”，或由“辞命体”到“应用文”，或由文学文的“杂体”到应用文的“独体”，在不同历史阶段包含着不同言语活动的经验总结，经历了复杂的语义成长史，凝结着中华民族在各个历史节点特有的文化价值内涵和学理内蕴，体现出中华民族“人观”和人道思想的变迁，也告诉我们怎样的应用写作才能成为经国之大业，才能成就不朽之盛事。因而，对应用写作的研究决不能停留在文本表层的模式构建、语言表达等“术”的层面，而是需要通过对这一写作活动关键词的历时和共时两个时间维度的文化思想的批评与省察，“文道”与“人道”并举，从“道”的层面构建能够促其健康发展并具有现代意识的应用文文化价值体系。

三、开掘关键词对学科的文化价值和思想内涵

关键词是对真实世界的实践经验总结，它聚焦于学科领域内的具体学术问题，有助于我们理清相应的学术脉络。因此，作为一种学术范式，关键词研究探寻的不是单纯的术语，关键词研究本身也不是语言研究而是语言背后的文化和思想研究。

21世纪的今天，“放眼当下，层出不穷的技术演进与翻新以及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使人类认识世界、解释世界的观念发生了变化，也使人类接受文学或文字的方式日趋多元化、碎片化、可视化，与文学或文字曾经雄霸一方的单一的信息传播途径已不可同日而语。”[8]这样的时代变迁给应用写作带来的最直观的变化，就是“应用场域”发生了变化，以及应用写作的“互文性”特征逐渐凸显出来。

作为社会语言学言语活动的术语，“场域”是指受共同行为规则制约并由一组符合惯例的言语情景构成的活动领域。周剑之《黼黻之美——宋代骈文的应用场域与书写方式》中这样界定“应用场域”：“应用性文体总是承担着特定的功能，并应用于特定的场域。所谓应用场域，是一个非实体的空间。每一种应用性文体都对应着一种类型的应用场域。应用场域向文体提出功能诉求，并令该文体的功能得以实现。”[9]她借鉴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的“场域”理论把应用场域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具体的使用场合；第二，应用场域内部存在着多样化的主体，这些主体的身份及相互关系制约着文体的基本形态；第三，关注应用场域的底色。

周剑之以宋代骈文为研究对象提出“应用场域”概念，为我们开展应用写作关键词的系统研究带来了研究思路的转向，为实现应用写作多维研究提供了思路：如何在研究关键词历时层面词义变化和发展的同时，考察语词在共时层面的差异性；除了考虑历史因素，如何考虑到空间的变换，使研究具有空间跨度；如何关注关键词流变的媒介，考察关键词是如何通过媒介一步步变化发展的。

作为学科研究的关键词，把应用写作话语活动融入到社会语境中认知，强调应用写作具有不同于文学写作的“应用场域”；把书面写作的作者和读者归入并拓展到言语活动中的发话人和受话人，突出应用写作中人的“动态”因素；通过应用场域中受话人“怎样用”的问题，反观应用文发话人“写什么”“怎么写”的问题，从而实现对应用写作由文本到“人本”、由静态到动态的研究转向。这一转向，有助于使应用写作突破“术”的局限，从文化上和思想上构建“道”的理论价值体系，使应用写作学研究回归应用文产生的本源，由实证性研究转变为一门实践性学科。

因此，梳理应用写作要素，开掘四个关键词对学科形成和建设的文化价值和思想内涵，以推陈出新的方式构建学科理论“基石”，追踪其词义变迁及复杂性，既梳理词义在历时层面的变化发展，也考察语词在共时层面的差异性，揭示隐藏在应用文文字背后的文化和思想脉络，是应用写作关键词研究的基本内容和特质。

当下，借助关键词研究，有助于开掘应用写作教学和研究的新思维：基于“人本”思想，铺陈应用文文本价值抉择的底色；基于受话人的接受心理和相关读者因素，确立发话人的写作素养和知识建构；基于应用场域的不同话语实践效果，构建应用写作的话语体系和深层理路。作为应用写作学尚未开垦的一块处女地，应用写作关键词研究大有可为。

应用写作学科关键词列表

关键词	关键词界定（关联性）
应用文 Practical writing style	应用写作的对象，没有应用文也就无所谓应用写作。因此，应用写作即应用文写作的简称，应用文是建立应用写作学的核心术语。
应用场域 The Practical field/Domain	应用写作的外部语境或社会语境，它不但决定应用文为什么写、写什么、怎么写，也决定应用文文本功能的实现——怎么用。
发话人 Sender/Author	在言语活动中指说话人，在书面交际时指写作者。作为写作主体，发话人（作者）是应用文文本信息的发出者，在应用场域中居主导地位。
受话人 Receiver/Reader	言语活动或书面交际时，言语信息的接受者。作为写作受体，即应用文文本信息的接受者（读者），是应用场域中不可缺少的显性要素和概念。

注释：

[1]余国瑞.站在新世纪的起跑线上——加强应用写作理论研究的思考[J].应用写作，2000（6）：1.

[2]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M].刘建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3]郭英德.由行为方式向文本方式的变迁——论中国古代文体分类的生成方式[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5（1）：90.

[4]户晓辉.返回爱与自由的生活世界——纯粹民间文学关键词的哲学阐释[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

[5]黄继刚.“关键词研究”的理论回瞻及其范式探绎[J].中外文论，2018（2）：39.

[6]付祥喜.从融合到分途：“文学之文”与“应用之文”之关系考论[J].文学评论，2017（5）：212.

[7]罗勋章、蔡钰.高校写作学研究现状及发展路径[J].长江大学学报，2021（4）：124.

[8]张江艳.从文学到文字：发端于“去文学化”的现代应用写作学科[J].秘书，2023.（3）：85.

[9]周剑之.黼黻之美——宋代骈文的应用场域与书写方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13.

基金项目：北京劳动保障职业学院校级课题“应用写作关键词研究”（编号：202251）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北京劳动保障职业学院）

　　编辑：杨红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