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虽以诗闻名于世，但其应用文的成就一点都不逊于诗。韩愈曾评价其文“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肯定了陈子昂在文体、文风及初唐散文发展史上的贡献。但长期以来，学界的研究多集中于其诗作，对其文则少有提及。实际上，陈子昂的应用文不仅量丰，而且质优，在“工为文，而不好作”写作观指导下，其应用文内容极具现实针对性，为世人所称道。然而，陈子昂并非重质轻文一派，他的应用文既重内容又不忽视形式的表现力，这从其语言的使用上就可窥知一二。

一、句式工整而又富于变化

众所周知，骈文是中国古代以字句两两相对而成篇章的文体。它滥觞于上古至战国，萌芽于秦汉，在东汉末年至西晋时期形成并发展起来，到六朝时达到鼎盛，成为一代文学之代表。六朝文人在对偶、用典、辞藻、声律四个方面用力甚笃，技巧十分娴熟，属对精巧，用典恰切，辞藻富丽，声韵协调。然骈文之末流则过于雕琢形式，内容空洞无物、华而不实。

针对这一弊端，陈子昂从汉魏文章中习其“风骨”之特性，“以风雅革浮侈”，其应用文与六朝的骈体文有了明显差异。这其中最能体现其新其变的是句式上的变化。从现存陈子昂的应用文来看，祭文和少数表、序等文体中骈句居多，句式工整，其他文体中则骈散交错，句式灵活。正如黄庭坚在《与王观复书》中所说：“文章盖自建安以来好作奇语，故其气象衰苶，其病至今犹在。唯陈伯玉、韩退之、李习之，近世欧阳永叔、王介甫、苏子瞻、秦少游乃无此病耳。”陈子昂不仅把散体文的使用范围从奏疏拓展到各种场景，而且在继承六朝优秀骈文的基础上又进行了创新，他的散文语言不仅形式多样，运用亦更加灵活自如。不仅如此，陈子昂还习惯在句式中夹杂散句虚词，使文章气韵畅达，更将古文之气贯穿于文章之中，呈现出清刚劲健的文风。

（一）表、序多用骈句，工中有变

陈子昂虽被称为“古文运动”的先驱、古散文创作第一人，反对六朝以来文坛的绮靡雕琢之风，但他并不是拒绝一切与六朝有关的行文方式。清人纪昀评价他说：“唐初文章，不脱陈、隋旧习。子昂始奋发自为，追古作者。……今观其集，惟诸表、序犹沿俳俪之习，若论事书疏之类，实疏朴近古。”可见唐朝作文深受六朝文风影响，陈子昂也不能免俗，他的表、序正在是这种环境下创作的。他吸收了六朝以来应用文写作技巧中有价值、有生命力的部分，反映在他的应用文写作实践中即为对偶工整、句式整齐。如《为人陈情表》：

臣门衰祚薄，少遭险衅。行年三岁，严父早亡，慈母鞠育，哀惸相养。臣又尫羸，少多疾病，零丁孤苦，仅得成人。老母悯臣孤蒙，恐不负荷，教诲师氏，训以义方，家贫无资，纺绩以给束修，衣褐并出母指。臣既无姊妹，寡有兄弟，衡门独立，唯形与影。母子相视，惸惸靡依。罹此艰虞，历二十岁，臣稍以成立……

文中陈子昂在传统的四六句式中插入四字对，重在四言，间以五言、六言，在保持句式整齐、平衡、对称的基础上，增加了文章的灵活性和趣味性，使得上下句之间对仗工稳而和谐，形式美观而不呆板。虽然这段文字使用的是典型的骈文句式，但却让人感觉是随着作者情感的喷发而自然流淌出来的，没有为了形式上的工整而刻意雕琢的痕迹。虽是代人陈情，却没有半分虚情假意。

陈子昂也常在骈句中加入五五句式或七七句式，如《金门饯东平序》：

昔者汉朝卿士，供帐饯于东都；晋国名贤，倾城祖于西郊。虽时称盛观，而人非帝族。东平紫微英胄，朱邸天人，蕴岐嶷之瑰姿，得山河之宝气。刘君爱士，常致礼于幽人；曹植论文，每交欢于数子。属銮舆拜日，来朝太室之前；玉检停刊，言返章华之路。群公以眷深王粲，思邀祖道之欢；下走以遇重荀慈，谬奉芳筵之醴。于时青阳二月，黄鸟群飞，残霞将落日交晖，远树与孤烟共色。江山万里，眇然荆楚之涂；城邑三春，去矣伊瀍之地。既而朱轩不驻，绿盖行遥，琴缸之清宴已疲，珠玉之芳言未赠。请各陈志，以序离襟。

该文用骈句写作，在传统四六句式中插进五五句式和七七句式。全篇多采用事对，在对偶的两句中多次列举前人故事，如“昔者汉朝卿士，供帐饯于东都；晋国名贤，倾城祖于西郊”。又如“刘君爱士，常致礼于幽人；曹植论文，每交欢于数子”。其目的是为了从反面衬托此次聚会主人的不同，并以刘君、曹植之典正面夸赞与会群贤的出众。文中绘形绘景也皆用偶句，文辞优美，整饬自然而不呆滞。其中“残霞将落日交晖，远树与孤烟共色”一句与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子昂应用文的句式在对偶工整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些变化。一是在文章前后两对句的衔接处运用了顶针的手法，如《谏用刑书》中“是以化之不足，然后威之；威之不变，然后刑之”。顶针手法使文章读起来更加顺畅，也增强了文章的气势，虽也是对偶，却不让人感到呆板，工整之中更显灵动。二是通过兮字句和顺承句破开整饬对仗的四六句式。如《馆陶郭公姬薛氏墓志铭》云：“高丘之白云兮，愿一见之何期？哀淑人之永逝，感绀园之春时。愿作青鸟长比翼，魂魄归来游故国。”虽是对偶，但由于兮字句和顺承句的介入，使句式呈现出一种新的变化，在突兀中给人以张弛有度的节奏感。

（二）书、碑等骈散交错，句式灵活

历史上很多应用文都是用骈体形式写作的。骈文句式整齐，形式美观，音律和谐，确实产生了不少骈文应用文名篇，如吴均的《与朱元思书》、诸葛亮的《前出师表》、李密的《陈情表》等等。排比、对偶在汉赋中已经被广泛使用，到了魏晋，辞赋作品逐渐骈化，作对偶文已经成为一种风尚。文人们不顾文章内容而片面追求形式上的美感，堆积典故，滥用对偶，形成争构纤微、竞为雕刻、绮丽浮靡的不良文风，妨碍了思想的发挥和内容的表达，一些作家不满骈韵写作形式的束缚，开始提倡回归先秦两汉的古文文体写作。陈子昂在继承六朝骈体应用文写作形式的基础上，开始思考应用文文风的革新并付诸写作实践，有意识地在骈句中插入散体句式，骈句散句相互交错，使得文章更加生动灵活，富于变化。

最能体现陈子昂骈散交错句式特点的是他的书和部分表文，也包括一些政论文。这些文章不讲究句式的对仗与工整，而是有骈有散，时骈时散，骈散兼善。如其作于辞官归隐前的《与韦五虚己书》：

命之不来也，圣人犹无可奈何，况于贤者哉？仆尝窃不自量，谓以为得失在人，欲揭闻见，抗衡当代之士，不知事有大谬异于此望者。乃令人惭愧悔赧不自知，大笑颠蹶，怪其所以者尔。虚己足下，何可言邪！……

此文不足两百字，皆是散句单行，每句二到七字不等，散体形式甚为明显，这种不规则的句式直抒胸臆，准确地表达了陈子昂对官场的彻底失望和对命运不公的慨叹。又如《答制问事·明必得贤科》一文，全篇以散句为主，但其中亦有“夫尚德行者必无凶险之类。务公正者必无邪佞之朋，保廉节者必憎贪冒之党，有信义者必疾苟且之徒”等十分工整的对偶句式，骈句的运用为政论文平添了几分气势。陈子昂文中这种亦骈亦散的形式，在内容和风格上革除了骈体趋末弃本的不良倾向，重视文章内容，论事则酌古御今，辨析事理则条分缕析，文字上气势激扬，宏丽流畅，语言上简练质朴、明白畅达，具有独到的特色。

除此之外，陈子昂还善于在散句上增加虚字，使文笔挥洒自如，如行云流水一般。如《答制问事·请措刑科》：

臣伏见近来诏狱推穷，稍复滋长，追捕支党，颇及远方，天下士庶，未敢安止。臣伏惟神皇圣意，务在措刑安恤天下，不务察法以损升平，然今刑狱未息者，应是狱吏未识天意，所以至于此也。……

这里“伏见”“伏惟”的使用使上下文成为递进关系，在现状和未来的期望之间衔接连贯；其后用一个“然”字进行了转折，表明现状形成的原因，文意转换自然，表意通畅自如。

其实骈散二体在功用上各有所长，同时又各存其短。骈体偶俪谐美，以情韵胜；散体舒宕自如，以气韵胜。通篇皆用骈体则艰深滞涩，需加散语使文气疏通；全文散体则往往流于直白枯燥，难成从容优雅之姿。骈散二体各取所长，互为增益而相辅相成是行文的正确途径。陈子昂并没有单纯偏爱某一种体式，既有骈体，亦有散体，但最能体现他句式突破的是那些骈中有散、散中有骈，巧妙将二者融合的文章，骈体工整，散体自然，突显了他句式复杂多变、气韵畅达的写作特点，也增强了文章的节奏变化，提高了文章的可读性。

二、用词贴切得体

自古以来，应用文写作大多都会遵循相对固定的模式，既包括结构和句式上的模式，也包括词语使用上的模式。陈子昂的应用文写作，不仅在句式上求新求变，引散入骈，在语言上也颇下功夫，这主要体现在词汇的使用上，如使用谦敬词，增强文章的庄重性和沉稳性；多用明白晓畅之语，增强文章的可理解性。

（一）多用谦敬词

在中国古代写作史上，应用文与文学作品一样，辞采华丽、论证精当，甚至有强烈的抒情色彩。即便如此，我们仍不难发现古代应用文写作在词语使用上的固定性和模式化，这与中国古代特殊的政治文化背景密切相关。唐代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辉煌的一个时期, 国力强盛, 经济繁荣, 思想兼容并包, 文化上中外融合。但由于封建统治下严格的等级制度，其应用文中表等级关系和尊敬之意的谦敬之词仍大量存在。作为臣子，无论是陈情言谢，还是请示报告都必须千般谨慎、万分小心，以免招来无妄之灾，所以谦敬词的使用必不可少。

陈子昂的应用文绝大部分是上呈皇帝的公文，其中谦卑之词的使用频率自然也比较高，这主要体现在套语的使用上。其应用文中的套语使用是非常规范的。这一方面是由于陈子昂表和书的上呈对象几乎都是皇帝，谦卑的套语既显尊卑有别又表自谦与敬重；另一方面是唐代应用文文体格式不断规范化的必然要求，唐代科举中都有应用文, 这使得所有文人学子都精通各种应用文的写作。套语的使用也显示了应用文的严肃性和庄重性。

陈子昂应用文中谦敬词的使用有以下几个特点：其一，文首多用表尊敬的词语，这在他的表文中最为明显。如《为宗舍人谢赙赠表》中以“草土臣某顿首稽颡”开篇，《为金吾将军陈令英请免官表》中以“臣某顿首死罪上言”开篇，《为建安王献食表》以“臣谬借葭莩，叨荣圭组”开篇。其二，在正文中加入表示自谦的词语，以增强情感力量，获得皇帝的认同。如《为司农李卿让本官表》中：“臣实庸愚，本无名节”“蝼蚁微躯，复得全活”，《为司刑袁卿让官表》中：“臣本庸微，名术无纪，皆缘际会……”“愚臣暗昧，不识大猷……”。这些用语看似在极力贬低自己，实则是自谦的表现。其三，结尾使用谦敬之语。由于皇帝是权力和威严的象征，陈子昂每篇公文的结尾都会附上“不胜待罪惶惧之至”“伏乞天恩，照臣愚恳”“伏愿天恩，特垂降许”等语，以示上下尊卑的君臣秩序。

除此之外，陈子昂在其私人应用文中也经常使用“文章薄伎”“刀笔小能”等词语，以表自谦之意。这些自谦之词的使用，既增强了文章的庄重性、严肃性，也表达了对受文者的尊重。

（二）多用明白晓畅之语

六朝时期的浮靡文风，大多是因太过崇尚文辞华丽而导致的。过于追求词藻的华丽便会忽视文章内容的充实。陈子昂深知其中之弊，他没有为了凸显自己高超的写作水平而滥用生僻艰涩的词句，而是采用了大量明白晓畅的语言，既不妨碍文章内容的表达与情感的抒发，又使得文章通俗易懂。

陈子昂善用最简单的语言说清楚最重要的问题，尤其是对于自己所熟知的事情，更是注重用质朴之语道出深邃之理，如《上西蕃边州安危事》：

然臣窃见突厥者，莫非伤残羸饿，并无人色，有羊马者，百无一二。然其所以携幼扶老，远来归降，实将以国家绥怀，必有赈赡，冀望恩覆，获以安存，故其来者，日以益众。然同城先无储蓄，虽有降附，皆未优矜，蕃落嗷嗷，不免饥饿，所以时有劫掠，自相屠戮。

从文中可以看出，陈子昂早已对突厥情状了然于胸。陈子昂认为他们“携幼扶老，远来归降”的原因在于“冀望恩覆，获以安存”，渴望得到庇护，以此获得安稳的生活，但实际情况却是“虽有降附，皆未优矜”，逃难的突厥人不仅要忍受饥饿，还发生了烧杀劫掠、自相屠戮的情况，表达了作者对逃难突厥人的同情之心。全篇在文字使用上并没有过多的藻饰，而是采用质朴的语言来说明道理，以此来达到文章晓畅明了的效果。《为人陈情表》也是如此，虽然为骈文写作，但陈子昂并没有一味地追求辞藻华丽，而是情感的自然抒发。又如《为乔补阙论突厥表》，洋洋洒洒2400多字，“以往古之变，考验于今”，说明“匈奴为中国之患，自上代所苦久矣，合天降其灾，以授陛下”，此时正是“陛下收功之日”，通过“比住同城，周观其地利，又博问谙知山川者”，分析“突厥灭亡之势”，表达了陈子昂愿意身先士卒、建功立业的渴求。文章使用大量直白的说理来代替古奥晦涩的隶事，虽铺排了大量事例，但所用字词都是明白晓畅的口语，突显“纵横之气”。

陈子昂在为亲朋好友撰写的墓志铭中也多用口语。如《昭夷子赵氏碣颂》中“年二十七，褐衣游洛阳，天下名流，翕然宗仰”。作者仅用17个字就概括出赵贞固在洛阳的经历及世人对他的看法。又如《唐水衡监丞李府君墓志铭》“少尚名节，躬行仁义。始入太学，以精理见知”。使用近乎白话文的17个字就为读者勾勒出李府君的品行。《上殇高氏墓志铭》中“府君美之曰：能光我家者此儿”等口语化语言，让阅读之人感叹写作者写作水平的同时，又无障碍地明了作者之意，让人易读易记易理解。陈子昂把这样的文字用得灵活洒脱，使得文章简洁明了，既不冗余拖沓，又通俗易懂。

结语

初唐时的大多数应用文还沉浸在六朝的“徐庾之风”中，繁词丽藻的使用导致文章内容空洞，毫无生气。陈子昂以散体入文，用词不求典雅富丽，而用谦卑和明白晓畅之语行文，一改前朝文风颓丧之气，为初唐应用文写作注入清新之气，成为初唐文风转变的关键性人物，正如《新唐书》本传中云:“唐兴, 文章承徐 、庾余风, 天下祖尚, 子昂始变雅正 。”同时也使陈子昂的应用文写作在内容表达及见解阐释上更加自由灵活。　　

　　

（作者单位：长春理工大学）

　　编辑：董　宇